吃茶
李智紅
一直見說茶是一種文化,我總是不以為然。茶就是茶,什么文化不文化的。我老爹說:“吃茶就吃茶, 硬是把它整得那種復雜搞么?我吃了這么多年茶,從沒把它往文化上扯,不一樣又解渴又過癮么?”
我老爹年逾古稀,的確不懂得吃茶到底關文化什么事?但他不但茶種得好,做的好,烤得也好。
后來我算是弄明白了,文化么,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。無論是物質生活方式,還是精神生活方式,都是 文化?!稘h語大字典》上說:文者,文治;化者。教化也。
臺灣的茶人曾提出過“以茶立國”,著實把我給嚇了一跳。小小一杯茶,竟然會被提高到如此嚇人的高 度?后來我想,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,連煎條小魚都可以領悟到治國安邦之道,更何況是業已形成幾千年的 茶文化大系?
中國的茶道,一直有“喝茶”與“吃茶”之說。雖然兩種說法之間,其實并沒有多少根本的區別,但我 還是喜歡“吃茶”一說。大約樓臺歌榭,酒肆書廊,紅塵市井,講的都是“喝茶”。只有在野村夫.尋常阡 陌,說的才是“吃茶”。“喝茶”一詞,總覺得薄了些,輕了些。文縐了些,缺乏分量,缺乏質感,書卷氣 太重,小家子氣太濃。唯“吃茶”一詞,更為接近茶的內蘊,茶的精神,樸素、簡單、直白,有厚度,也有
韌性。
趙樸初先生曾在1989年的9月9日,為《茶與中國文化》展示周,題寫過一首充滿禪意的茶詩:七碗愛至 味,一壺得真趣??粘智О儋?,不如吃茶去。
趙樸老在詩中所說的“吃茶”,當然不是我們這幾個俗人家常白下的“吃茶”。詩里一個是引用的唐代 詩人盧仝的“七碗茶”詩意,還有就是“趙州吃茶”的趣聞。而“趙州吃茶”,又與“茶禪一味”的佛教理 念有著重大的干系。應該說這是一個在佛教界廣為流傳,人人通曉的故事。
唐代高僧從諗禪師是一位教化僧俗大師,常住于河北趙州觀音寺,人稱“趙州古佛”。從諗嗜茶成癖, 每次說話之前,都要帶上一句口頭禪:“吃茶去”。清代《廣群芳譜·茶譜》中,曾記載有這樣一件事:有 僧到趙州,從諗禪師問新近曾到此間么?僧日曾到。禪師日:“吃茶去。”又問另一僧,僧日未曾到。禪師 又日:“吃茶去。”后來,院主不大理解,便問禪師: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,不曾到也云吃茶去?禪師又 答日:“吃茶去。”就這樣,對于“曾到”“未曾到”的僧人,趙州禪師都給予了同樣的答復。不僅如此. 趙州禪師對于悟了的人、未悟的人、有錢的人、沒錢的人、都同樣給予“吃茶去”的回答。
趙州禪師“吃茶去”,是后世一大著名的佛禪公案。其中的“此間”,并非專指趙州禪師所在的禪寺,而是指“了悟”的境界。禪師的三次“吃茶去”,表現了禪師“了悟如未悟”的更高一層禪境。
拋開“茶禪一理”玄奧禪意不講,“吃茶”其實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種常態。對于想給單調乏味的生 活制造點情調和品位的人,便是“喝茶”。“喝茶”得有氛圍,得有音響,得有特定的場所。而“吃茶”則 大為不同,瓜田李下,田間地頭,都可以是“吃茶”的地方。杯壺碗盞,缸罐瓶甕,都可以是泡茶的家什。 “吃茶”更講究的,是一種從容,一種隨機,一種不加修飾的生活常態,甜苦隨心,濃淡自便。
一個人“吃茶”的時間長了.便會從一杯由濃到淡的茶水中,體悟到許多人生意味。你就會發現,其實 人生不過也就是一杯茶。濃的,淡的,清香的,苦澀的……少年時的人生,是雨前的毛尖,湯色清亮,味道 純正,但不經泡。青年時代的人生,是雨后的春茶,香氣馥郁,湯色濃烈,但澀味太重,而且三道過后便寡 淡無味。中老年的人生,是春末的老茶,粗糙,老辣,微苦,經泡,味兒慢慢沖淡,直至淡如白水。
著名作家李國文先生說:一杯淡茶,是我們每個人在其生命旅程中,能夠一陪到底的“朋友”。茶之 美,就在于那份心安理得的“沖淡”,他喜歡茶葉那份沖淡的精神,也喜歡茶葉那份甘于“沖淡”的平靜。
是啊,一個人如果經歷的事多了,福也享過了,罪也受過了。生活的滋味,酸甜苦辣,全都體會過了。 于是,要也不多什么,不要也不少什么的那種所謂的欲望,也就會像“吃茶”一樣,越泡越淡了。
人生到了一定的年紀,總是應該多些恬靜,少些狂躁;多些寬余,少些緊張;多些平和,少些乖戾;多 些善自珍攝,少些干擾他人的。
人生如茶,而茶,便應該是越泡越淡的,人也應該漸漸地淡下來才是。
文章來源:選自《沱茶天下-下關沱茶與滇西茶文化文選》
編輯:若苓